close


窗外突然下起斗大的雨,正在打鬧嬉笑的情侶,慌張放開原本十指交握的手,遮住頭奔跑起來。大樓旁的計程車招呼站,擠滿忘記帶傘的人群。前一分鐘,所有人還在計劃待會兒要去看最新上映的電影,或是哪家風評不錯的餐廳;下一刻,彷彿從萬里晴空的夏威夷,切換到雨都倫敦,陰鬱的天色籠罩整個巴黎,越來越大的雨滴重重打在每個過往行人臉上。
窗外慌亂的一切,都與「她」無關。
10年前,她被送進這家環境優美的療養院從那天起,所有美景,世事的紛紛擾擾,便被阻絕在她心門之外。
這位女孩,坐在窗邊,隔著微濛的玻璃,「欣賞」這一幕雨中即景。微翹的短髮,蒼白削瘦的臉,配上一雙不相稱的大眼睛,本屬於少女該有的慧黠眼神,隱然不見,倒像沉睡許久,只是暫時出來夢遊的小孩。她微歪著頭,好像正在聽什麼輕快的旋律,自顧自地打著節拍。事實上,她的耳朵並沒有掛耳機,這間病房平常除了醫生護士,也很久沒人走動了。
「我跟你說喔!我昨天又看到牠了喔!」
女孩叫「莉亞」,莉亞口中的「牠」,是一隻長有渾圓強壯的角,全身銀白的獨角獸。
12年前,我以數學資優生身份,進入這所高中,面對數不清的數學公式,苦悶掙扎。學校唯一一台可以自由使用的老鋼琴,放在一大片落地鏡的舞蹈教室角落,這地方,是我的救贖祕地。「鋼琴練習室」與「舞蹈教室」在同一間?聽起來有點怪,但真的是這樣。只要遇到討厭的數學課,我總會溜出來,盡情彈奏不太完整的蕭邦「馬祖卡舞曲」或舒曼「夢幻曲」,幻想有一天,鋼琴可以取代數學,成為我生命的全部。
偶爾,會遇到一位把右腳跨在把竿上拉筋的女生,她的頭髮不像舞蹈班學生梳得光潔,反而一味向外捲翹,小丑一樣五顏六色的花上衣,搭一條運動褲。不知怎麼地,我竟覺得這樣的打扮在她身上一點也不顯突兀,反而很自然。
看來她也不愛上課,沒理會我,專注伸展身體。若非我的錯覺,她似乎循著我彈奏的音符,跳躍旋轉,好像事先說好似的。
某日午後,我沉醉在柴可夫斯基的「糖梅仙子之舞」裡,突然有人跟我說話。
「喂!我問你,你看過獨角獸嗎?」開口的是那位翹頭髮女生,一樣是花上衣加運動褲。
「怎麼可能?」獨角獸不是神話故事或《哈利波特》才會出現的生物嗎?
「原來你也看不到啊?」那女孩眼神瞬間黯淡下來,轉身準備離開。我滑行在琴鍵上的手指,不自覺停止,拉住她的袖子。之後,我們成為朋友。
3歲那年耶誕節,莉亞第一次看見獨角獸,興奮等待耶誕老公公(早知道是爸爸假扮的)送她巷口寵物店那隻毛絨絨的小兔子,但得到的卻是一雙粉紅緞帶的芭蕾舞鞋。
「謝謝爸爸!好漂亮哦!」莉亞將禮物揣進懷裡,低著頭,不讓父母發現眼中的小小失望。當晚夜半,她覺得口渴,下樓想去廚房倒杯水,經過客廳,眼角撇見一絲亮光,她掂起腳尖走到門邊,隔著門縫看見一隻全身銀色的獨角獸正伸長頸子,似乎在找水喝。
「我完全忘記害怕,牠看起來那麼美,而且很渴的樣子。」於是莉亞從櫃子拿一只盤子裝了水,小心翼翼放在地上,獨角獸靜靜喝了起來,喝完就消失了。
聽到這裡,我張大眼睛,覺得這女孩不只穿著品味很奇特,也是個編奇幻故事高手呢!但比起無聊的物理數學,這些故事有趣多了,所以每天中午,我的雙腳會自動走到那間教室,五次幾乎有三次她會在。一開始,我照常練習七零八落的鋼琴曲,她和著琴聲,赤腳踩著像芭蕾、又像現代舞的古怪步子。半小時後,我們已經席地而坐,天南地北閒聊。我眉飛色舞勾勒未來用鋼琴征服全世界的夢想,莉亞則繼續說這些年來,看到獨角獸的經歷。
「獨角獸都沒有變老啊?」我忍不住問。
「有啊!我前天看到牠,覺得牠眼角的皺紋變多了耶!」莉亞認真描述她的觀察。還說獨角獸從過去只敢在她家廚房喝水,到現在,偶爾會走進她房間,聽她傾吐心事。家裡常有獨角獸出沒,畢竟很不合理,莉亞父母剛開始還會摸摸女兒的頭說:「真的啊?」隨著莉亞提起獨角獸的次數越多,雙親臉上的愁容越深,漸漸地,莉亞出現在舞蹈教室的頻率越來越少。直到畢業前一週,沒有人知道她的消息。她就像一顆雨滴,從天上不小心掉落地面,碰上幾粒小石子,轉幾個圈,最後不知蒸發到地球哪個角落了。
又是一個下雨天,不畏滂沱大雨的人們陸續穿越旋轉門,此刻在可容納兩千人的表演廳舞台正中央,擺好一架知名廠商贊助、發亮漆黑的平台鋼琴。今晚是我人生第一場獨奏會,經過10年努力,甚至不惜違背家人期許,我終於實現年少的夢想,那麼多人來聽我彈琴。前台第一排第一號和第三號位子,爸媽正向我招手,隔壁坐了高中老師們,我鼓起勇氣寄了貴賓券,希望他們原諒我當年放棄數學,改考音樂系。
「感謝大家來欣賞我的演奏會,以下這首曲子,我要獻給一位好友,她能看到美麗的獨角獸,是個很特別的女孩,我一直相信這是真的。」台下傳出隱隱的笑聲,我深呼吸,雙手溫柔觸摸琴鍵,一串串音符快樂跳躍在空氣中,剎那間,我的眼角餘光看到莉亞坐在第一排最旁邊的位置,一樣的花上衣,一樣的運動褲,捲翹的短髮,10年前一模一樣。
我不確定是否眼花了,高中畢業前一個月,莉亞的父母來學校辦休學手續,「我的女兒腦子不太正常,堅持家裡有獨角獸,半夜還會溜出去練舞,好幾次在學校找到她,光著腳不停原地旋轉,嚇壞我們了!」一年後,莉亞全家移民巴黎,她被送到當地最好的精神療養院,院內設施一流,有很大的草坪,也有韻律教室。透過老同學輾轉得知地址,演奏會前不久,我趁去巴黎辦事,順道探望她。她似乎還認得我,劈頭就說:「我跟你說,那隻獨角獸也來到這裡了喔!」但從病房望出去,我什麼也沒看到。
依她的情況,療養院可能是她最後的歸宿,別說舞蹈夢想再也難實現,就連談戀愛、去咖啡廳這種平凡小事,也由不得她作主。我感到心疼,覺得她需要的是被了解,而不是治療。
一首彈過一首,蕭邦、舒伯特、舒曼、柴可夫斯基,純真快樂的年少時光,隨音樂一幕幕閃過,演奏會結束,台下響起如雷掌聲,淚水滴落微微發抖的右手背,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輕鬆。台下的莉亞消失了,我轉身,看見獨角獸正躲在幕後,全身銀白,對我微笑
後記:這篇文章的原型,緣自欣賞馬修連恩演唱會,他提到高中時代有位好友,宣稱能夠看到獨角獸,後來被父母送進精神療養院,馬修因此寫下〈Unicorn〉這首歌曲。音樂會結束,我深受感動,忍不住將這故事延伸成短篇小說,希望每個人都能保有內心那份純真又蘊藏無限可能的珍貴力量,而這份純真,不會因外界的不理解而早逝。
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    創作者介紹
    創作者 海薇薇 的頭像
    海薇薇

    海薇薇的部落格

    海薇薇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